引言

“AI会抢走我的工作吗？” 这或许是当下每个人心中都盘旋过的不安。在对通用人工智能（AGI）的想象中，我们摇摆于两种极端之间：一边是人类被大规模取代的失业恐慌，另一边是技术带来无限富足的乌托邦式期望。然而，现实可能远比这两种设想更复杂，也更出人意料。

耶鲁大学经济学家Pascual Restrepo近期发表了一篇名为《我们不会被怀念》(We Won't be Missed)的论文。它没有提供简单的慰藉或反乌托邦式的幻想，而是做了更有价值——也更令人不安——的事情：它运用冰冷、严谨的经济学逻辑，为我们描绘了AGI崛起后几乎不可避免的种种后果。这篇论文的核心观点是，AGI时代最大的挑战或许不是失业，而是人类工作价值与意义的根本性重塑。

本文将从这篇深度论文中，提炼出五个最令人惊讶且反直觉的观点，帮助你理解AGI将如何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工作、财富，以及我们在未来经济中的角色。

1. 你的工作价值，将由“计算成本”来衡量

在AGI时代，你的薪水将不再主要取决于你为公司创造了多少价值，而是取决于一个全新的、冷冰冰的指标：用AI复制你的工作需要消耗多少“计算资源”（compute）。

Restrepo的论文建立了一个核心前提：人类的技能之所以还有价值，不是因为其独一无二，而是因为它能够“节约稀缺的计算资源”。换言之，你之所以被雇佣，是因为在当下用你比用AI更“划算”。

在AGI经济中，劳动者的报酬是复制其工作所需计算资源的价值。人类技能之所以仍然有价值……是因为它能被用来完成有用的工作，从而节约了稀缺的计算资源。

这不仅仅是一次经济上的重新计价，更是对人类主体性的一次根本性降级。几个世纪以来，我们一直被告知，人的价值在于创造和智慧。而在AGGI经济中，我们的价值将被简化为计算预算中的一个条目：“节约的算力”。

2. 人类不会失业，但会被推向经济的“边缘”

论文提出了一个关键区分：“瓶颈工作”（bottleneck work）与“辅助工作”（accessory work）。

• 瓶颈工作 (Bottleneck work): 对经济增长至关重要的任务，例如能源生产、物流运输、维护国家安全、乃至核心科学研究。如果这些领域停滞，整个经济都无法持续增长。
• 辅助工作 (Accessory work): 对经济增长而言并非必需的任务，例如艺术创作、高端餐饮服务，甚至如论文作者自嘲般指出的，学术经济学家的工作。

论文的核心预测是，随着计算资源的不断扩张，AGI最终将自动化所有对增长至关重要的“瓶颈工作”。届时，留给人类的工作将主要分为两类：一类是从事AI做起来“不划算”的辅助性工作；另一类是在瓶颈领域做一些简单的辅助任务，以“节约”宝贵的计算资源。

无论从事哪一类，人类都已不再处于经济增长的关键路径上。我们仍然有工作可做，但这些工作对于整个经济的宏大叙事而言，已变得不再重要。

3. 经济将持续增长，但你的薪水将停滞不前

这是论文中最具颠覆性的观点之一。在AGI的驱动下，只要计算资源持续增加，经济总产出（GDP）就会持续增长。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富裕。

然而，这种增长的红利可能与大多数人无关。由于人类的工资被其“计算复制成本”牢牢锚定，所以工资水平将趋于一个固定的上限，不再随着经济的整体增长而水涨船高。

论文的最终推论（Proposition 5）是：劳动收入占GDP的比重将无限趋近于零（the share of labor in GDP to zero）。几乎所有经济增长的收益，都将归属于计算资源的所有者。这彻底粉碎了20世纪资本主义的基本承诺：水涨船高。在AGI经济中，潮水将以前所未有的高度上涨，但绝大多数人将被留在岸上，他们的小船被牢牢地锚定在一个固定的工资水平上。

4. 通往AGI的过渡期可能混乱且不公

论文描绘了一种名为“技术是瓶颈”（technology binds）的过渡情景，这个过程将充满动荡与不确定性。论文将此与另一种更平稳的过渡做了对比，即“算力是瓶颈”——算力的稀缺迫使自动化进程变得缓慢而有序。但在一个资本充裕的世界里，“技术是瓶颈”的场景——即技术突破的偶然性创造出混乱的、赢家通吃但转瞬即逝的动态——对普通劳动者而言，感觉上可能性更大，也危险得多。

在这种情景下，工作岗位的消失不是平滑、渐进的，而是突发性的。当某个领域的AGI技术一夜之间成熟，相关的人类工作岗位会立即被大规模取代。这会带来一种“随机的不公平”：一些人的工资可能会因为他们的工作恰好是“最后一个被AI攻克的堡垒”而短暂飙升，但这并非源于他们的技能变得更有价值，而仅仅是一种暂时的幸运。当技术最终突破时，这些高薪将瞬间蒸发，骤降到其“计算等价值”的水平。

对于普通劳动者而言，这个过渡期充满了难以驾驭的风险。你的职业前景可能不再取决于努力和经验，而更多地取决于技术突破的随机顺序。

5. 我们不会被“取代”，而是变得“无足轻重”

最终，论文将讨论从经济层面提升到了哲学层面。AGI带来的最大挑战，不是大规模失业，而是人类劳动在经济上变得不再“至关重要”（economically essential）。

历史上，人类劳动是推动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核心引擎。但在AGI主导的世界里，经济增长可以完全依赖于计算资源的自我扩张。人类的贡献，无论多么富有创造力或同情心，都变得“可有可无”。

论文用一句极具震撼力的话总结了这一终极困境：

If tomorrow half the population stopped working, no one would notice. In the AGI economy, we won’t be missed.

如果明天一半的人口停止工作，没有人会注意到。在AGI经济中，我们不会被怀念。

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在于：当我们的工作不再是必需品时，我们该如何寻找工作的意义和自身的价值？

结论

Restrepo的论文为我们敲响了警钟。AGI的未来并非简单的“人机大战”，而是一场深刻的经济结构重塑。它不会让我们彻底失业，但它会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人类劳动的经济角色——从增长的引擎，变为一项可替代的成本项。

这篇文章没有提供轻松的答案，而是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。正如论文最后所言：

Or would we stop working altogether, not because we were replaced, but because we chose to step aside—seeking fulfillment in a world where our skills no longer matter?

或者，我们是否会完全停止工作，不是因为我们被取代了，而是因为我们选择主动让位——在一个我们的技能不再重要的世界里，去寻求别样的自我实现？